小镇夏夜,一丛竹林下,一洼荷塘边,几点星星,几盏灯。鼓噪蛙鸣中,今宵谁会入梦?
一
逸蕙1979年从中国台湾移民到美国,算起来已经将近40个年头了。对台湾的曾经过往,大多数都已经模糊忘却,对台湾的当下现状,更是少有关注了。可是,逸蕙说起年少时,就会像卡了带的录音机,不断重复提及一个地方:台湾永和镇竹林路109巷。对,永和镇就是永和豆浆的发源地——那里是逸蕙少年时的家,也是她心心念念魂牵梦绕的地方,不是留恋豆香,而是眷恋109巷的那些街坊、那群人。在儿时的记忆里,109巷好长好温馨,逸蕙去上学,常常会坐在爸爸自行车的横梁上,从巷尾到巷口,一家家地骑过去——隔壁是顾妈妈家,对面住着赵妈妈、赵伯伯以及他们貌若天仙的两个女儿,巷尾是祝妈妈家。那条巷子这群人,如影随形,伴随她度过异乡打拼的日子。随着年龄的增长,离乡越久,街坊妈妈们的影像却是越来越清晰了……
逸蕙的父母是从大陆到台湾的外省人,没有背景,没有根基,像极了现在大陆的北漂、海漂。年轻的小两口凭借多年的辛苦劳作,省吃俭用,攒钱买下了109巷这个小小的院落。这个巷子的邻里街坊大多数是从大陆到台湾讨生活的人家,他们被土著台湾人统称为“外省人”。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圈定,让住这个巷子里的人在近邻关系中又添加了许多身份、情感乃至文化的认同。孩子们对每一家女主人的称谓都是“妈妈”,而每位“妈妈”也对巷子里每一个孩子都是视如己出,疼爱有加。孩子们放学回家,只要自家妈妈不在,可以随便去其他的妈妈家里洗澡、吃饭,逸蕙的妈妈生性活泼、热情,经常带着一群孩子在巷子里骑车、溜旱冰、打球、玩沙子。每逢假期,巷子里的大人们会带着孩子们结伴郊游或远足。
祝妈妈是大陆崇明岛人,她的丈夫是海员。他们家的房子在巷子里最大,祝家的日子也是巷子里相对富足的。
祝伯伯是海员经常要出海,祝妈妈常年一人带着孩子在家。台湾临海,天气多变,经常台风来袭时,逸蕙家人都会帮祝家搬抬家具,遮风挡雨,维修受损房屋。一次次狂风骤雨中,这份呵护与相助自是让祝妈妈和孩子们倍感温暖和安全。
逸蕙还记得,自己的小妹妹三个月大时,得了急性肺炎,高烧不退,命悬一线。60年代初,抗生素在台湾刚刚投入临床使用,尽管治疗肺炎疗效显著,但是费用不菲。逸蕙家本就家底绵薄,父母几经盘算,还是支付不起这笔昂贵的医药费。逸蕙爸妈救女心切,只好硬着头皮向家境殷实的祝妈妈求救。祝妈妈得知后,二话不说,慷慨解囊,借给逸蕙家三千新台币,救下逸蕙妹妹的一条小命。三千新台币,在当时的台湾,几乎可以说是一笔巨款!
远亲不如近邻——雪里送炭、患难真情,近亲也大抵如此吧!
祝妈妈的左脚有些残疾,那是小儿麻痹留下的后遗症。但是跛脚的祝妈妈在109巷却非常受人尊敬,她不仅热心善良还非常有才华——尤其热衷文学和写作。祝妈妈受过良好的教育,毕业于台湾著名女子学校——台湾北一女子中学,之后又上了行政专校。祝妈妈结婚后,在家相夫教子,敬老携幼。年老赋闲后,她把自己从出生到19岁在家乡的动荡生活写成自传体小说:《家在长江口》;把出嫁前跟父亲在海上捕鱼的经历写成另一本小说:《海上日记——船长的女儿》,两本书都正式出版发行,并且还被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东亚图书馆收为馆藏。
逸蕙记得,从台湾到美国的第五个年头,她第一次回台湾省亲。第一站是外婆家,第二站就是祝妈妈家。祝妈妈早早准备好了砂锅大鱼头和她最拿手的自制酒酿款待逸蕙。久别相见,祝妈妈少不了流泪唏嘘:“逸蕙啊,祝妈妈老了,整天担心百平(祝妈妈的儿子也在美国)、担心你,你看看,祝妈妈的头发都白了。”
随后不久,逸蕙的父母也移民定居美国。妈妈间的隔海问候、鸿雁传书更是来来往往,频频不绝。如今,逸蕙还保留着多封两位妈妈的家书。有一段时间,逸蕙妈妈身体不适住进疗养院,祝妈妈接连几天电话打到家里,没有人接听,情急之中给逸蕙打电话才知道详情。随后又写了一封安慰和鼓励妈妈的长信,让逸蕙转交。逸蕙至今记得信的开头:“婉娴,打电话到家里没人接听,我很着急,担心你会有事,问逸蕙才知道你生病住院了……”
逸蕙说,给妈妈读信时,刚开个头,母女俩便被这份远乡关切感动得热泪长流,哽咽不已……
白驹过隙,逝者如斯。
如今,逸蕙的父母以及巷子里的老人们大多都已往生仙逝,只有祝妈妈还健在。几十年过去了,已过耳顺的逸蕙想到台湾,让她牵挂留恋的似乎只有老迈慈祥的祝妈妈了;想到永和,让她回味的不是豆浆而是祝妈妈亲手酿造、醇厚无比的酒酿……
祝妈妈跟逸蕙说,她这辈子一定要再写一本书,就写109巷的故事。前几日,祝妈妈的儿子祝百平告诉逸蕙,妈妈的书出版了,书名叫做《当我们同在一起的日子》。
二
于叔是我父亲的徒弟,是我母亲的东北老乡,两家又是隔壁邻居——同住在厂区家属院筒子楼3号楼2单元2楼,门挨门。我和于叔的大儿子于勇是同学,弟弟跟于叔的女儿于霞是同学。于叔的爱人我们都叫于婶,我一直觉得她是我们楼栋里最漂亮、最有福气的女人。母亲也很漂亮,可是三十多岁守寡,累死累活要养活5个孩子,跟于婶比起来多少有些天运不济,红颜福浅。小时候经常会听到母亲一边忙碌一边羡慕地说:你看你于婶,下班回家啥都不干,就等你于叔回家做饭,真是命好。
于婶嫁给于叔,真是命好。
于叔的好在厂里是出了名的。他善良、宽厚、勤劳的个性也许跟他的身世有关。于叔儿时家境贫寒,6岁丧母,只上过三年小学。成年后务过农、当过矿工。因为肯吃苦、懂感恩、人勤勉,经常被矿领导肯定和表扬。大概因为于叔人好肯上进,加上生就一股钢板直正的男子气,美貌温柔的于婶才肯嫁给他。
于叔一家跟我们家几乎是同时从东北支援三线建设到的河南。那时的厂区家属院几乎全是东北人,对本地人来说,我们就像台湾人眼中的“外省人”,背井离乡,相互帮衬,情感自不一般,尤其再加上师徒、同乡、近邻、孩子同学等多层关系递进叠加,两家可以说是亲上加亲,非比寻常。
父亲当时是厂里的车队队长,于叔主动要求跟父亲学开车。60年代在工厂,司机是个令人羡慕的技术工种,而且厂矿单位对师徒关系颇有“一日为师,终身为师”的定位传承,也许正因为如此,在父亲遭遇不测遇难后,知恩图报的于叔对我们兄妹5个更是视如己出,关爱有加。家里的大事小情也常常求助于叔,请他帮衬着拿主意做决定,于叔几乎就是我们家重要的精神支柱。父亲去世时,我才5岁,对父亲几乎没有印象,更不要说父爱。在我心里,于叔代表父亲。
于叔为人诚恳忠厚,他每次跑长途出差,对工友、邻居是有求必应,带米带面带生活必需品,不仅搭时间搭体力,有时还要往里搭钱,但是于叔从来都是来者不拒。
于叔不抽烟不喝酒,最大的爱好是钓鱼。休息的时候经常会看到他全副武装,骑着自行车,似乎要去很远的地方钓鱼,似乎也是天黑很晚才能回来。我清楚地记得,他回来,我们家一定是开荤有鱼吃。我爱吃鱼,于叔说我是只馋猫。
于叔于婶爱吃饺子。筒子楼里的邻居一天三顿吃啥饭基本不是秘密。母亲经常在开饭时会说,你于叔家今天又吃饺子了。果然,不一会儿,一盘饺子就会送到我家餐桌上。而我家当天的主菜也会出现在于叔家的餐桌上。于叔的儿子于勇说大娘(我母亲)做的菜好吃,我说于叔包的饺子好吃。
于叔下厨,包包子、包饺子、腌酸菜样样拿手;洒扫庭除、整理家务处处在行,且没有喝酒抽烟之陋习,加之性情又好,宠得于婶两耳不听烦心事,十指不沾阳春水。在我印象里,于婶经常是面目祥和,哼着小曲,盘腿坐在家里的炕上码纸牌。他们的夫妻关系在东北人成堆的家属院几乎就是绝品绝配。
我小学毕业后离开了筒子楼,直到大学毕业结婚后才又陆续回去小住。每次回去,于叔看到我都是一脸开怀的笑容,每次也都会吃上他亲手包的不同馅料的饺子。
记得我结婚7年后回去过年,于叔把我叫到他家里,严肃地说要跟我谈谈,话题是我是否该生个孩子了。原来母亲对我催生无效,搬来于叔当救兵,帮忙说服我。这一次,她找对了人,我答应了。一年以后,有了我儿子夕尧。
于叔的劝解,让我放下了对生养的恐惧,体会了作为一个母亲的酸甜苦辣,理解了作为一个完整女人的真正含义。
于叔40岁以后身体不断出现状况,肺、胃、心脏都做过不同程度的手术。2009年,于叔得了肺癌,来郑州做化疗。我去医院看他,他人很瘦,头发掉光了,一下子苍老了许多。见到我,于叔摸着光头侧过脸笑着,略微有些不好意思。我心里难过得发紧,却佯装平静,握着他的手,看着他的眼睛说:“于叔,我听了您的话,生了孩子,做了母亲。现在您也要听我的话,答应我快一点好起来,健健康康地活着。”于叔定定地看着我,眼睛里闪着光,认真地说: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这期间,我回家专程去看他,于婶说:“你于叔可真行,那么大的病,硬是挺过来了。现在天天在院子里锻炼、打牌。”我下楼在院子里看到他,一群老头中,于叔开怀地笑着……
九年后,2018年3月23日,于叔去世。
我们兄妹回去奔丧。厂里同事、朋友、邻居数百人含泪为于叔送行。我跟于婶说,于叔去找我爸爸了,他们师徒阴阳相隔半个世纪,终于在另一个世界团聚了。于婶说:是,他们做伴不孤单。
花圈的挽联上写着于叔名字——于福良。
三
祝妈妈还在,逸蕙对那一方水土、对109巷的关切还在;于叔走了,带走了我对那片故土最后的眷恋。邻里乡情,是故土文化中最动人的篇章,但愿在小镇的梦里,这些故事能一直延续下去……